钟俊德(左三)等巡护队员参与大熊猫国家公园老河沟片区与新驿村进行的联合巡护。
安放在柏林沟的红外相机拍摄到的金丝猴。
红外线相机拍下的野生大熊猫。
(资料图)
大熊猫国家公园唐家河片区与新驿村开展联合巡护。
四川省绵阳市平武县木座藏族乡新驿村,一个人口不足500人的小村庄,在地图上连个小点都算不上。但它登上了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缔约方第十五次大会,作为社区参与生态保护的范例被展示。
这是一个被大大小小的保护区“裹”住的村子。
将寻找的目光流连至四川盆地西北方,川甘交界处,穿过密林,涉过河流,定格到一片近乎垂直的山地区域。
这里有唐家河、白水江、雪宝顶等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以及桃花源老河沟公益保护地、关坝沟流域自然保护小区等。在层层叠叠的苍绿褶皱之间,在保护区组成的绿色屏障下,这个弹丸之地也是大熊猫国家公园的核心区。
时间回溯到40年前,新驿村还是一个世代以打猎为生的古老村庄。曾经,这里有近70人因盗猎入狱,外界称呼村子为“猎人村”。从1983年唐家河生态搬迁行动启动算起,转型似乎就在40年间实现。不过直到现在,在寻找“靠山吃山”的新注解中,村民仍在跌跌撞撞中摸索着去拥抱时代。
故事最新的进展,是今年六五环境日前,新驿村参与并完成了大熊猫国家公园内,陕西、甘肃、四川三省首次联合巡护。
森林和土地、变化和时代,在“猎人村”的更新中,唯一不变的,是一个村庄蓬勃的生命力,和在改变中的不断回望。
老人与枪
5月10日上午,一辆警车沿着狭窄石子山路,颠簸着驶进新驿村,最终停在一个农家小院。
62岁的钟俊德抱出一杆火枪和一把箭弩。年轻时,他是村里出名的猎人。最近,他从家里翻出这些老物件,准备向公安机关报备。
火枪破败不堪、用胶带缠着,箭弩也被山里潮湿的空气泡软,毫无意外,这些曾经用来吃饭的“家伙”,已经完全失去杀伤力。“就是展览品了,你可以自己处理。”检查后,民警告诉钟俊德。“我想在家搞个猎人展览。”钟俊德对新驿村党支部书记杜林解释着。说这话时,他望向身后的群山,仿佛在回望自己曾经有过的另一种生活。
从前的新驿村,耕地不够,满山跑的动物成了村民们的生计。山里四季分明,树叶子黄,打鹿子忙,生活赋予猎人们鹰一样的眼睛、猎狗一样的鼻子。在他们眼中,指甲大小的小麂足迹、隐于落叶堆中的大熊猫粪便、金丝猴在树上的擦痕,都能让他们找出动物的行动路径。“从哪说起呢?”坐在小院里,杜林声音低沉,“就从最不光彩的地方说起吧。”
杜林心中“最不光彩”的地方,就是在上世纪末,生态保护力度渐强的年代,也是新驿村盗猎最频繁的时候。村里100多户人家,有近70人因为盗猎被捕入狱。
作为全国野生大熊猫分布最多的县,平武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连年发布《严格保护大熊猫等珍稀动物的通知》《关于做好大熊猫保护工作的紧急通知》《关于切实做好保护、抢救大熊猫工作的布告》等文件,足见当地对于反盗猎的力度。
“可恨的不是这些猎人,而是买卖猖獗的市场。”唐家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处处长谌利民记得,当时一张野生动物皮在市场上能卖到上十万元。
“那个碰不得,打的、卖的、介绍的、倒手的、买的,一个都跑不脱。”因参与盗猎,钟俊德曾被判入狱7年。
非法狩猎的代价是巨大的。
上世纪80年代,钟俊德的邻居曾因盗猎被追捕。在反抗中,一刀刺伤了武警战士,“差半厘米就把别人捅死了。”还有个村民猎杀了13只金丝猴,公安部网上追逃6年都没抓到。后来在群众的“围堵”下,他才投案自首。
在服刑期间,钟俊德才知道,祖辈口中的“白熊”,就是我国特有的濒危野生动物大熊猫。出狱后,看到村里一片清冷,他觉得是时候换个活法了。
山与村
其实,新驿村早就想要改变。
杜林1993年开始在村上工作,用他的话说,除了妇女主任以外的所有岗位他都待过。在这个熟人社会的村子里,他是大家心中的“头头”。但即使是他,也坦言改变的“第一枪”没打响。“从县里到乡里,都很重视我们的转型工作。”杜林记得,有一年平武县森林公安局的民警专门到村里,和他们一起去做反偷猎宣传,“很多乡亲都不理解,说几代人靠山吃山,这相当于断了大家的财路。”
保护观念要转换,保护力量亟待加强,这几乎是所有保护区在建设之初都面临的问题。
平武县被称为“大熊猫第一县”,全国第四次大熊猫调查结果显示,平武县域野生大熊猫数量为335只,位列全国第一。
保护需求倒推改变,改变催生更多创新。在当时,社会资本的参与,算是一次大胆的尝试。
2012年,平武县与桃花源生态保护基金会签署50年托管协议,由基金会支持建立老河沟保护中心。政府把一片区域委托给一个民间机构进行管理,这在中国是首次。
随着桃花源老河沟保护地的建立,在地理位置上将甘肃白水江、四川青川唐家河两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连成一片。也因这样,来自保护区周边社区的干扰和威胁变得更加明显。
桃花源生态保护基金会副总裁马剑印象很深。原本,新驿村所处的麻山片区,远离人烟,山高林密,理论上野生动物活动应该最频繁,但彼时监测数据显示,这一带野生动物出现频次明显低于其他地方。
要想把保护做好,新驿村是绕不过去的“坎”。“我们提出保护扩展区的概念。”马剑解释道,就是把保护区外的当地社区作为保护的扩展区,帮助当地社区发展,最终形成保护和社区发展互相促进的局面。
这一次,改变来得顺理成章。
2017年,在当地政府和桃花源老河沟保护地的帮助下,新驿村开始组建巡护队。当年中秋节后,这支巡护队第一次上山巡护,钟俊德是队长。巡护队员每次巡护可领140元补助,野外住宿另增加30元餐补。
改变的力量
随着“猎人”巡护队的成立,村民的想法也在改变。
曾经,政府拨款,准备将新驿村的水泥路修到山上人家的门口,杜林兴高采烈上门通知好消息,对方却不愿意。后来这位村民支支吾吾半天,说了实话:他担心路修好了,再偷猎时,警察上门抓人更方便,跑的时间都没有。
杜林被气笑了,“你还在想那些歪路?”
后来,水泥路修到了村里每户人家的门口,那户人家的女儿,成了村里第三个考取大学本科的学生,现在已经安家在成都。其他几个孩子也都有了稳定体面的工作。
杜林再问他,“你这些娃儿还打猎不?”他不说话,只嘿嘿笑。
新驿村的转变,也让曾经的“对手”——唐家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人们很欣喜。
就在“猎人村”的巡护队开始上山的同一年,大熊猫国家公园试点启动。整合各种保护地和保护力量,鼓励社会力量参与国家公园建设被写入指导政策中。时任唐家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处副处长的谌利民从那时起,就开始着力促成两地的跨区域协作。
2021年1月,大熊猫国家公园唐家河片区与平武县木座藏族乡新驿村签订了《跨区域联合保护协议》。仅2021年,双方就累计开展5次跨区域联合巡护行动,参与人数达到110人次。
这一年,大熊猫国家公园周边社区第一个公益保护地,高村乡福寿保护小区也落地了。这里曾经也是家家打猎,户户有枪。
“动物都被我们祸害惨了。”谈及当年,福寿村巡护队队员杨明依然语气懊恼。不过如今,保护成果也成为他这个前“猎人”特别自豪的谈资。
从安装在福寿村的红外线相机里,杨明看见过只有3条腿的黑熊,他猜测失去的那只熊掌就是被曾经的猎套所伤,但所幸,如今的“大家伙”看上去膘肥体壮。
钟德俊早就发现,村子后山的大熊猫已经不再罕见。“每个网格都发现过大熊猫。”现在他觉得大熊猫最乖了,胖乎乎一团,有次碰见它趴在高高的树上,睡得香甜。
生活在保护区
看见山上的动物都回来了,杨明脑瓜子转得快。他拉着专家爬山入林,想要在村里开辟一条生态旅游线路,发展村民做导赏员,带动乡村旅游。
事实上,从2022年开始,桃花源老河沟保护地已经培训了175名当地村民,62人考核通过成为生态导赏员,每位导赏员每次最多带8位游客,一趟收费150元。
马剑很支持福寿村的探索。他第一次走完福寿村的生态旅游线路,沿途至少看见近30只红腹锦鸡,倍感惊喜的他从此逢人便说,“福寿的山上现在保护得太好了。”
杨明的逻辑很直接,要想彻底杜绝村民们砍树盗猎,那就要在其他地方让大家有收益,“我们要找到一个产业带动本村经济,让大家有事做有钱挣,就不上山去下套。”
从上世纪保护区的建设开始,平武县就尝试通过让村民参与发展项目,反哺保护。
相较位于大熊猫国家公园“大门口”的福寿村,处在保护“核心区”的新驿村,探索更加谨慎。
新驿村尝试过种中小颗粒花生,但因为季节和土壤的原因,没有成功。随后,杜林带着村民到乐山学竹鼠养殖,因为保护区的位置,也不适合。
对此,平武县林草局和桃花源老河沟保护地加大扶持力度,从凉山州请来师傅,带着山核桃树的小苗到村里,以点带面做示范。如今,这一批山核桃已经开始挂果。
当然,最重头的是中药材种植。在新驿村,重楼、芍药、白及、黄柏、杜仲等随处可见。
杜林心里有本账,芍药最开始种的时候才1.7元一斤,现在十二三块一斤,“老百姓在这个方面增加了一定收益。”
事实上,把社区发展作为保护的重要工作来对待,这是多方共识。
今年3月,大熊猫国家公园四川省管理局宣布,由平武县关坝养蜂专业合作社生产的蜂蜜等11款原生态产品获得“特许经营授权”,准许使用“大熊猫国家公园”Logo及带有防伪功能和数字编码的标识。
更早之前,《大熊猫国家公园总体规划》就明确,支持周边社区居民以多种形式,适度发展生态体验、熊猫文化产品、特色农产品加工等具有当地特色的绿色产业。“找到适合我们的产业很重要。”杜林很清醒,福寿村那样的生态导赏线路并不适合新驿村,但他依旧有信心,因为随着绵九高速通车,将有一批在工程上务工的村民回来。更关键的,随着大熊猫国家公园建设推进,也会为当地带来更多机遇。(绵阳平武摄影报道)